医生当久了，即便看淡生死，也要安慰心灵 | 你将离去，我仍前行
导读
状况稳定，什么都不要改变。
来源：医脉通
作者：芭比
这是医脉通“柳叶笔”专栏的第2篇文章
麦先生急促地喘着气。
横膈膜每收缩一次，肺部就膨胀一点，这一点地方，是仅剩的癌症尚未侵袭之处。看着面前一堆X线片和扫描图像，我没法告诉你他还剩下哪块儿部位是完好的。我只是个刚毕业的年轻大夫，判断不出麦先生的未来有多残酷。
恶化的身体状况，让麦先生挤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很困难。我拿来笔和纸，放在他病床边，好让他随时写下想说的话：需要什么，治疗有没有起效，感觉怎么样。
每天早上，我会拖把椅子坐在麦先生病床旁，仔细聆听他氧气面罩下“嘶嘶”的呼吸声。他会把“备忘录”上写的东西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解释给我听。聊完，我就用手机把备忘录照下来，好记住麦先生的要求。
下午查房时，我会再去看看他，陪他一会。每次聊天都给我一种感觉，虽然疼痛折磨着麦先生，但没夺走他的真诚、友善、理智。然而这些，都阻挡不了癌症对他的侵蚀。
“喝完橙汁反酸了。感觉焦躁不安。整晚失眠。”——这是某天早上的“备忘录”。看完，我叮嘱护士，不要给麦先生吃酸性食物。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好过了，我只希望有一天他会在备忘录上写，他睡了个长长的觉，还梦见了健康的自己。
一天早上，他写给我看：“喝牛奶，可能能改善酸碱性。”护士站没有牛奶，我跑遍了医院，想给他找到点牛奶，这是极少数我能做的了。
麦先生从没奢望过奇迹般的康复，他明白自己活不了多久了，明白身体的故障，不是谁鼓捣鼓捣心、肝、肺，就能修理好的。他很勇敢，也很孤独——没有家人，没有朋友，我四处联系，但从没人来看过他。
又一天早上，我走进病房，惊讶地看到麦先生摘下了氧气面罩，呼吸比平常顺畅得多。他躺在病床上，望向窗外，认真观察着枝头上的一只小鸟。我走近，看了看揭开每一天序幕的“麦先生备忘录”：
“状况稳定，什么都不要改变，三个礼拜以来睡得最香的一夜。”我觉得挺有趣。
麦先生写给我的最后一次备忘录
“怎么回事？是什么起效了？”我问他。
麦先生扭头看着我：“说实话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，但终于能闭眼休息一会了。”他停下，喘了口气，“昨天晚上护士特别好，没来过几次……所以能睡着。”
我对他笑了笑，照例拿手机拍下了他当天需要的东西。“那你觉得什么对你不起效？我看备忘录上写着，不用补钾，不用吃胃药，不用雾化治疗，只留下静脉输液？”
“对，我觉得这些作用不大……请不要再用了，如果能都替换成输液最好。”说完，他伸手去够氧气面罩，我帮他把面罩戴好。
“可以，放心吧。”
我们又聊了聊他的睡眠情况，听完心肺，我说他晚一点再来看他。
走出麦先生的病房，眼前的世界好像都变得更明亮了。我仔细搜寻记忆，想找出是什么原因让他情况好转的。手机突然震动起来，是一条短信：“急诊室楼下有个新患者。好像是胸痛，速来。”
我马上赶到诊室去查看，新病人的化验结果一小时后出来了，我又问了病人些情况，看上去不像心脏病发作，但实验室结果不太理想。我回到办公室，准备通知心内科同事去看看。
图：摄图网
正在拨号，外面传来了我们科主治医生的声音，她输入门锁密码，轻轻推门进来。拨完号我抬起头，跟她说，“刚来了个急诊，我通知心内科看一下——”
她打断我，“对不起，刚才我们没找到你。大概40分钟前，麦先生出现了呼吸困难。”她平静的声音仿佛来自一公里之外，“血氧饱和度突然下降，血压也掉下来了。”
我的心也坠下来，放下了手机。
“之后脉搏也没有了，大概10分钟之前人走了。”
一瞬间，我整个身体都僵住了。导师的确告诉过我，死亡会让医生的情感受创，但我此刻还没准备好。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，打湿了面前的笔记本。刚才我还在和他说话，怎么可能？
我用纸巾擦干脸，站起来，“我要去看看他，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。”就好像我还能做点什么来挽救已发生的事实。
每靠近麦先生病房一步，脚步就更沉重一分。眼泪又开始涌出，护士小心地看着我，主治医也满脸关切。我都不在乎，我只觉得自己让麦先生失望了。走到病房，我推开门进去，一切都那么不真实，仿佛是幻觉。
站在麦先生病床旁，我边哭边祈祷，为没帮他做更多而道歉。眼看着护士用床单将他盖住，我说完最后的告别，走出病房。
图：摄图网
后记：如何面对死亡
每个医生，都无可避免地会在执业中面临死亡。在医学院里，我们认真学习了怎么识别、诊断、治疗疾病，每个环节都有条理清晰的指南和路径。但却缺少一门课，教我们如何面对治疗失败的患者，如何走出情感的创伤。
麦先生给我补上了这堂课，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患者的死亡。对每个医生来说，都需要在理智与情感之间，找到平衡点，麦先生就让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这个平衡点的存在。
我把麦先生最后一次写的纸条收藏了起来，提醒自己，在保持医生冷静的同时，永远不要失去最初的人性，就像麦先生最后写的那句话：“状况稳定，什么都不要改变。”
（本文作者为美国贝勒医学院内科医生，原文中麦先生为M先生）
信源：
[1] Omid Amidi,M.D. Stable, Don’t Touch Nothing, July 12, 2018, N Engl J Med 2018; 379:108-109,DOI: 10.1056/NEJMp1804245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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